她的生命已经远去,可她的眼睛,却恒星般在中国眼科医学的天幕上永远闪亮。她叫张峩,生前是永乐高ylg官网眼科主任。
这是一份纸色发黄的剪报,灰黑的铅印字已被岁月磨蚀得笔画有点模糊。这些印迹久远的文字,记载着半个多世纪前一群人神话般变幻的故事——
双目失明的陈桂旋婆婆一直有个心愿:看看新社会的新景象,看看自己已经长大的儿子是什么模样。她曾经有过明亮的眼睛,旧日农村恶劣的卫生条件,穷困生活的煎熬,使得陈桂旋在儿子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得了眼疾。因为穷,得不到医治,眼病越来越严重,在新中国成立前几年,陈桂旋的眼睛看不见了。
像陈桂旋一样双目失明的蒋胜是一名 33 岁的中年农民,他原是扶犁种田的好把式,以前得的眼疾在新中国成立后得到治疗,之后又复发,及至失明。正是青壮劳动力的他,别说下田干活,迈出家门都得靠一根盲公竹探路。难道,这辈子就这样手抓盲公竹,在黑暗中苦度余生?
奇迹在 1959 年某月出现,陈桂旋和蒋胜神话般先后恢复视力、重见光明。在广东省新会县人民医院,他们摘掉手术后盖上去的眼罩,千姿百态的美好现实世界,真实清晰地重新映入眼帘。
给他们的眼睛做复明手术的是永乐高ylg官网防盲治盲下乡巡回医疗队。时任永乐高ylg官网眼科主任的张峩教授,是这支队伍的组织者和领队,是这项医疗行动的策划人、执行人和带头人。
像陈桂旋和蒋胜这样经过手术治疗重见光明的何止他们两人,光是与他们同批入院的,就住满了由医院的礼堂改设的临时大病房。50 多张简易病床接纳了一批又一批就医者,几乎每天,都有人丢弃盲公竹,欣喜若狂地从这里奔向新生活。
从他们那一批患者开始,在 1959 年到 1979 年整整 20 年间,受惠于张峩教授率领的医疗队的人群,遍布广东省内 50 个县,重获光明的人数以万计。在中国眼科医学发展史上,这是一项有着划时代意义的非凡事业的开端。
在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国人被外夷蔑称为“东亚病夫”。真的不堪回首呀!旧中国的老百姓太穷了,穷得连肚子都填不饱,何谈环境卫生,何谈医疗保健!当时会致盲的沙眼病几成流行病。有资料说,沙眼在当时的中国有 55% 的发病率,患者主要为底层劳苦大众,农村人口的沙眼发病率竟高达 90%。在旧中国,怪不得手持盲公竹的人随处可见。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把沙眼病列为重点防治的传染性疾病。1958 年,国务院召开全国沙眼病防治工作会议,一场彻底消灭沙眼病的伟大医学革命,在中国吹响了战斗号角。
号角声里,广东省成立了防治沙眼工作委员会,由张峩兼任负责人。
1959 年,广东省防治沙眼工作委员会办公室成立,由张峩(中)兼任负责人
张峩时年五十,已届知天命之年。她知道,这是天大的责任,也是天大的信任——自己是从旧中国走过来的知识分子,虽没有共产党员的身份,但作为一名农工民主党党员,党和政府把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自己,这是何等的信任!自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完成好这个光荣的使命!
张峩确实值得信任,她以往的人生价值取向和为此付出的努力是获得信任的根基;她也确实对得起这份信任,她后来留下的战斗足迹,证实她出色完成了她担负的神圣使命。
20 世纪 40 年代初,风沙弥漫的西北古城兰州。一间用简易材料搭起的简陋诊疗室,出现在某家公立医院的大门口。诊室的告示写着:免费收治沙眼患者。这可是件新鲜事!消息不胫而走,上门求医者众。诊室的医生正是三十出头的兰州国立西北医学院的眼科副教授、西北医院眼科代主任张峩。她不但坐诊,还四处奔走搞防治,并且创办了兰州沙眼防治站。她 1938 年在协和医学院博士毕业,留在协和医院工作了两年,缘何会来到地处偏僻贫瘠之地义务开诊?正是因为兰州的医疗卫生水平比北京落后,因为兰州人患沙眼病的比例要比北京高得多。作为一名有大爱之心的眼科医生,病情和病人就是引力场。张峩的这个选择,还与民族的自尊心有关,一名德国教授的话给她的刺激太深。那位教授说:“中国人太穷,太不卫生了,所以中国人患沙眼之多,在全世界出了名。”他说的是事实。他说这话时尖刻的口吻及不屑的表情,让张峩更清楚自己该怎样去选择。
1949 年,张峩来到广州中央医院任眼科主任。早在全国沙眼防治工作会议之前,她已迈出了群众性防盲治盲的脚步。从 1952 年起,她的身影就常常出现在农村的沙眼防治工作现场。1957 年,她在广东首次培养出沙眼病毒株。医学界因此对沙眼病的成因有了更多的了解,对症防治办法也由此获得精准依据。
从 1959 年 2 月开始,张峩和她的助手陆炳新,开始了有计划的防盲治盲防治沙眼工作。带领眼科医生轮回下乡,成为她的工作常态。年过半百的她,不辞劳苦地奔波在南粤大地,珠三角水网、粤北山区、粤东和粤西的偏远农村都留下她的足迹。她不仅调查、诊治、手术,还开展培训。省里有她主持开办的培训班,更多的培训活动在县乡基层展开。她说:“我们走到哪里,就应该给那里留下一支不走的眼科医疗队,这样防盲治盲工作才能持之以恒。”到 1979 年止,她带领的团队先后培训了县级眼科医生 87 人,公社 (乡、镇)级 709 人,大队“赤脚医生”4039 人; 普查 226 万多人,巡回检查 122062 人,门诊 137931 人次,做手术 11159 人次,使15598 人重见光明。
不寻常的岁月,不寻常的战果,张峩为之付出了理论和实战相结合的不寻常的努力。广东省开平县 (现为开平市)燕山村见证过她的努力。1960 年 2 月,张峩在这里编写出《防治沙眼初级教材》和《防治沙眼托幼教材》。一间简陋的农舍,记住了她戴着眼镜夜以继日埋头赶稿的情景。1974 年,她结合多年临床和巡诊经验编写的《常见眼病的防治》出版发行。
张峩明亮的眼睛隔着眼镜片闪着智慧的光,所有与防盲治盲或眼科其他方面有关的现象或细节,都会被她纳入观察与考量的视野中。
那时的乡村基本还没用上自来水,她看到,人们都是用同一个盆或桶盛的水洗手,这样极易造成沙眼病交叉感染。她提出用流水洗手法预防沙眼,为此她研制出脚踏式流水洗手桶和脚踏式流水洗手缸,在城乡推广使用。她偶然听一位兽医说草药白花丹可治牛的眼疾,马上联想到人的沙眼治疗。她请来药剂师提炼,进行不同浓度的药效试验,甚至用自己的眼睛做试验,研制出白花丹眼药水,治疗效果超过以往治沙眼的常用药水利福平,获得 1978 年广东省科研成果二等奖。 张峩凭着一颗造福社会、服务大众的虔诚之心,去发现,去钻研,去实验,去创造,一系列眼科医学方面的发明在她和她带领的团队的努力下问世,成为防盲治盲和治疗其他眼疾的医学利器——研制出青光胺眼药水治疗青光眼;研制出白内障扁拨针,为老年性白内障患者施行效果显著的白内障针拨术;研制出红宝石激光视网膜凝结仪用于临床治疗;研制出小半圆老花眼镜并推广使用,让“老眼昏花”重获清晰视力;发明尼龙线矫正术,用此术使患麻痹性兔眼致盲的麻风病人重见光明。
上列最后一项成果发明于 1984 年,是张峩和她的助手陆炳新一起研发的,当时,张峩已年达 74 岁。这项发明的背后,又是一段令人动容的真实故事。
1983 年底,张峩接到一封北京来信,写信人是任职国家卫生部的著名麻风病专家、中国籍黎巴嫩人马海德。马海德告诉张峩,专门为麻风病人开展治盲工作,在中国医疗卫生领域还是一个空白,他希望张峩能填补这个空白。
张峩毫不犹豫地接纳了马海德的这个建议,答应把这件事作为一项重大任务去努力完成。她也掌握一些信息,知道在中国的麻风病人中,90% 患有麻风性眼疾。
在以往的防盲治盲工作中,她治疗过的眼疾患者也有麻风病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把麻风性眼疾患者作为一个专门群类来开展防治罢了。
不料,领受这个任务不久,她就因脑血栓复发卧床数月。这已是她第二次卧床了。70 岁那年,一天,她感到头晕,回到家里突然就说不出话来。经送医检查,是脑血栓。此后她半身瘫痪,卧床不起,经过两年多的治疗,身体才慢慢恢复。这回旧病复发,她领受的任务能实施吗?
张峩用无声的行动回答。治疗中的她一直记挂着怎样去完成任务,躺在病床上依然翻阅有关资料。1984 年 2 月,她刚能下床就和助手带领医务人员出发,去省内各地的麻风病医院调查。大家都知道,劝她是劝不住的,上回病卧两年多,她也是身体稍好点就看资料写论文,一能下地就去查房、下乡。
在东莞、南海、肇庆、顺德等地的麻风病医院,张峩他们做了 1000 多例调查,对象包括现症麻风病人和留下定居的已治愈病人,发现 980 例麻风性眼病。
发现了病症就必须治疗,治疗的目的是把病治愈。张峩他们归纳总结发病类型,梳理分析病因,把握诊疗规律,多种方法施治。患者中不少人得的是麻痹性兔眼,此症致盲率颇高,必须及时做矫正手术。以往的矫正办法存在手术时间长、病人痛苦感强烈的缺点。张峩和助手反复摸索出一种手术新方法,就是“尼龙线矫正术”,并设计出与之相配合的简便轻巧的成套设备和器械,能就地安全施行手术。
这种手术方法效果好,病人十分乐意接受。经过对 54 例 73 只患眼术后 3 ~ 6 个月的观察,优良者占 47%,有效率 95%。
消息传到北京,马海德即来信祝贺,称“这是一个创举”“是中国的光荣”。许多有关专家评论说,这开创了我国医治麻风性眼疾的新局面。
1985 年 11 月 26 日,第一届国际麻风病学术交流会在广州召开,张峩提交了和陆炳新合作的两篇论文:《广东 1080 例麻风性眼病调查》《麻痹性兔眼尼龙线矫正术》。这是他们一年多来在麻风病人中开展防盲治盲工作的经验和成果的结晶,它真实地向世界宣示,中国在这一医学领域的空白,已经被填补。
其后,同样的调查、治疗和手术从广东延伸到邻近两省。包括以前的成果,张峩率领团队在 3 个省的 28 个麻风病医院,对 2692 例麻风病人进行了麻风性眼病普查,1262 名眼残者得到免费手术治疗,治愈率 88%,有效率 98.6%,465 名麻风病盲人重见光明。
有人用“残烛点亮了火把”来比喻张峩的作为与业绩。这很贴切。确实,张峩是拖着有脑血栓病恶化风险的老弱身体来做这一切的。她自己则说:“要学蜡烛一条心。”也就是在 1985 年,张峩在中国麻风病防治研究中心创立了中国第一个麻风眼科。她要在上苍给她的人生最后岁月里,为麻风病人眼疾防治事业燃亮最后的生命烛光。
张峩主编了中国第一本《麻风性眼科学》,主办了 6 期全国麻风眼科骨干学习班,协办了 3 期国际奥比斯 (ORBIS)资助的全国麻风眼病防治班、全国麻风护理班。
因为她鞠躬尽瘁的奉献,因为她对社会、对眼科医学的不凡贡献,她先后获得全国麻风防治工作先进工作者,广东省卫生系统文明建设先进工作者,广东省各民主党派为统一祖国、振兴中华服务先进个人和广东省第二届眼科学会委员贡献奖等。
1995 年,85 岁高龄的张峩离开人间远去,可她和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依然很近。她留下的 21 篇学术论文和一系列眼科学的著作,依然是对中国防盲治盲工作有指导意义的经典教科书;她在中国麻风眼科设立的麻风眼病培训、防治、研究成果展览室,依然在向全世界提供着极有价值的经验和借鉴。
如今,那些被张峩生命的烛光重新燃亮的眼睛,大多数也已连同它们主人的生命一起,与张峩一样远去。
这些远去的眼睛,犹如一颗颗不落的星星,在人类眼科医学发展史的天幕上永远闪亮。星群中闪亮得最特别的,一定是属于张峩。
陆基民